獻給虛無的供物|推理小說家的自覺


(圖片來自誠品
《獻給虛無的供物》
作者:中井英夫
譯者:詹慕如
出版社:獨步文化
出版時間:2020/03/05(原作於1964年出版)
簡介:
戰後頹廢灰濛的東京街道上,唯有一家男色酒吧繽紛熱鬧。憧憬福爾摩斯的香頌歌手奈奈村久生,與友人聊起近日發生的洞爺丸船難,喪命的千人當中,包括冰沼家的兩對夫婦。傳聞冰沼一族受到愛努蛇神的詛咒,代代家主皆死於非命。如今倖存的,只有堂兄弟的蒼司、紅司、藍司,和叔叔橙二郎。久生的未婚夫大膽預言,冰沼家的悲劇才正要拉開序幕。於是,在座的諸位「偵探」誓言要預先找出「凶手」。

不久,紅司居然在浴室裡猝死!儘管醫生判斷為病逝,眾人仍當成謀殺,競相展開推理,得出頭號嫌犯是橙二郎。然而,橙二郎卻瓦斯中毒身亡。接著,紅司日記中提及的情人也服毒自殺。看似意外的死亡,全發生在密室中,並且誕生石的顏色、玫瑰的啟示、不動明王與善惡童子,甚至是紅司未完成的小說,與現實產生毛骨悚然的重合。歸根究柢,這些是否算得上案件,又真的有所謂的凶手嗎?還是,純粹是令人遺憾的事故,一切只是偵探們的幻想?到底誰能破解這個或許根本不存在的謎?

(本文為個人觀點,可能涉及內容請自行斟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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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0年代開始,日本文學界開始有了共識,《黑死館殺人事件》(1934)、《腦髓地獄》(1935)以及《獻給虛無的供物》合稱的「推理小說」三大奇書於焉誕生。日後,受到《虛無的供物》的作者中井英夫引薦,1978年出版、竹本健治的《匣中的失樂》加入此一行列,成為日本推理小說四大奇書之一。
四大奇書之所以奇,便是因為各有其特出之處,不論是架構還是精神,都有其顛覆性,也因此四大奇書都較一般推理小說難讀。《獻給虛無的供物》一向被視為是四大奇書中最平易近人的,而讓本書得以躋身四大奇書之列的原因,在於其反推理小說的體裁。

推理小說如今已算普遍,但這種文學類型的歷史則相對得短。現在推理小說的範疇已相當廣泛,然而要追溯推理小說的根源則又要用較為嚴格的標準檢視,以和更古老的中國傳奇公案或日本捕物帳作區別。公認的第一部推理小說是美國作家艾德嘉.愛倫.坡(Edgar Allan Poe)在1841年發表的短篇小說〈莫爾格街凶殺案〉(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),至於日本則是要到1923年江戶川亂步發表〈兩分銅幣〉,但要到1924年亂步筆下的名偵探明智小五郎在〈D坂殺人事件〉中登場才真正打開了日本推理的大門。
亂步之後,日本推理進入第一次的本格時期,也就是我們最為熟悉的、注重詭計謎團的古典推理小說,這個時期的催生了包括小栗虫太郎、高木彬光和橫溝正史等日本推理巨擘,也是個神津恭介、金田一耕助等推理小說名偵探輩出的時代。
50年代末,日本本格派發展出現疲態,由松本清張帶頭,以描寫戰後人間百態的社會派崛起。顧名思義,社會派反映的是當時的社會百態,也是對本格派架空式的犯罪描寫的審視。

在這樣的背景下,1964年出版採用了另一種方式來質疑傳統的本格推理,也是「反推理小說」。反推理小說並不是一個正式的學術名詞,但卻也是能分辨得出來的小說形式。反推理小說是以反轉、推翻,有時或帶點戲謔地處理推理小說建立起來的傳統形式,尤其針對本格推理小說的常見元素,如名偵探、密室詭計等。較廣為人知的當代作品包括東野圭吾的天下一大五郎系列。

那麼,回到《獻給虛無的供物》,這部反推理小說是怎麼反的呢?可以從結構來分析之。
一、古老或神秘的家族淵源
古老歷史淵源是早期日本古典推理小說的標誌性元素之一。除了本格派以外,另有一個較不嚴謹的日本推理流派「變格派」。變格派是本格派的變體,除了推理以外,另外又著重於詭譎的氛圍塑造或血腥恐怖的描繪。許多日本本格派大師的作品也常被歸類於變格派,例如江戶川亂步、橫溝正史,《腦髓地獄》一般也視為變格派經典,晚一點的京極夏彥也帶有變格派色彩。
陰森的大宅、神秘的大家族、不詳的詛咒和童謠殺人等元素,在《獻給虛無的供物》中也能看見蹤影。然而,這些元素在《獻給虛無的供物》的存在,僅是為了要成全作者將這樣的神秘感狠狠擊碎。愛努人的詛咒、玫瑰的啟示、看似無關卻又相關的縱火案,都是自作聰明的偵探的過度解讀,庸人自擾罷了。作者建構出一個虛實交織的龐大背景,再不惜推翻自己的精心設計,即是對推理小說典型的一記反擊。

二、精巧的詭計
用最粗略的分法來看,社會派以動機為賣點,本格派看的就是詭計了(這當然不是日本獨有的但為求方便在此單就日本討論)。高木彬光在《刺青殺人事件》中演繹的機關密室、江戶川亂使用心理學來破案,都是日本推理史上厥偉的一筆。
《獻給虛無的供物》裡,各家偵探招式盡岀,看似縝密的推理馬上又翻案,一層一層抽絲剝繭,僅是讓案情更加複雜。作者給出了數個看似天衣無縫的推理,但又馬上呈現出其中隱藏的盲點。最後的真相更是單純,是中井英夫對這些用力過猛的解謎的嘲諷。

三、名偵探
現代的推理小說當然也不乏以執法人員為主角來領導破案,例如已故推理小說泰斗土屋隆夫的千草檢察官,松本清張筆下也有數部作品以警察為辦案主導者。但舉目推理小說,警探作為名偵探的抬轎可說是推理小説深植人心的一大形象,杜邦(Auguste Dupin)也好、明智小五郎也罷,皆是如此。
《獻給虛無的供物》中,偵探佐佐木久生說過「以前小說中的名偵探往往是等兇手盡情殺完人,才發表神準的精彩推理」,並表示作為「有良心的偵探」,他想要防止犯罪。然而最後的結果是,即使發下如此豪語,偵探們沒有阻止到任何一件能阻止的事件。這是《獻給虛無的供物》對於傳統名偵探的第一個控訴。
第二個控訴,則是在最後幕後主使者的自白中。推理小說中的案件,對於讀者而言只是一種娛樂形式,對於作者來說,除了增添故事性,更是為彰顯偵探的威能。在《獻給虛無的供物》的第一章中,四名偵探解決事件的出發點,竟是以對決的形式,提出前無古人的嶄新詭計。比起腳踏實地蒐證,這幾名業餘偵探更在意的是如何將命案昇華至更高的境界,在《獻給虛無的供物》中,慘絕人寰的案件已成為襯托偵探以及「推理」這個概念。偵探們的行徑,映照出的是作者所處的時代,世態炎涼、是非顛倒的荒唐。

《獻給虛無的供物》的書名來自19、20世紀法國詩人保羅・瓦勒里(Paul Valéry)的詩作〈逝酒(le vin perdu〉。在《獻給虛無的供物》的結尾中,兇手對偵探們痛心疾首的指責,同時也承認他為逝者所做的一切,對於吞噬逝者的無情大海而言,沒有任何意義,也稱自己的行徑為「獻給虛無的供物」。
而正如小說中的兇手一樣,中井英夫撰寫《獻給虛無的供物》作為一部反推理小說而非社會派小說,是對當時的推理小說這樣的娛樂形式,亦是對當時的社會百態最直接的控訴,但與此同時,作者也有意識到這樣的行為,無異於精衛填海,故也為這部作品提名為《獻給虛無的供物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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